|
年初，我从亚特兰大女儿家回来，由于担心中原的雾霾未散，就直接到了广西北海。而合浦，正是北海市下属的一个有数千年历史的古县。之所以对合浦产生兴趣，是因为一个古老的成语，里面隐含的故事，从小就影影绰绰知道一些。后来清宫剧铺天盖地，又连带知道了东珠和南珠之辨，所以逐渐有了去看看的兴趣。清早从北海出发，坐公交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其中有一段公路沿海而筑，但见天蓝海碧，延展无穷。到达之后，大半天里看了位于南郊的汉文化博物馆，王崇周先生的槐园，合浦师范学校里老榕树环抱的东坡亭，还有始建于明代不断重修重建的惠爱桥等。只需三五块钱，那些三轮车夫就会带我在合浦两三千年的历史之间穿梭往来，他们的合浦话和因需要而硬拽出来的普通话疙疙瘩瘩交织在一起，听上去古怪而有趣。一会儿是千帆竞发的古港留下来的波斯低温釉陶壶和半透明的罗马玻璃碗，一会儿是王崇周先生的沧桑人生，一会儿又是苏东坡和野老苏佛儿充满机锋的对谈，好不爽快。坡仙的《记苏佛儿语》短妙，容我抄附如下：元符三年八月,余在合浦,有老人苏佛儿来访，年八十二，不饮酒食肉，两目灿然，盖童子也。自言十二岁斋居修行，无妻子。有兄弟三人，皆持戒念道，长者九十二，次者九十。与论生死事颇有所知。居州城东南六七里，佛儿尝卖菜之东城，见老人言：“即心是佛，不在断肉。”余言：“勿作此念！众人难感易流。”老人大喜曰：“如是！如是！”坡仙味道，自然十足，但在合浦东坡亭前再读此文，又多一重在自家书房里捧读时难得的体会。于是就明白自己近十年来东跑西颠乐此不疲的原由，其实也正在这里。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想去看大浪古城遗址了。大浪古城遗址属西汉中早期，其中还包括了一个不算大的码头，据说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港之一。不过，遗址在距县城十多公里的石湾镇下属的古城头村，搭车颇为不便。因为担心当天不能回到合浦县城，我正犹犹豫豫地问路边的当地人，只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今天肯定去不成了，不如我带你去看草鞋村遗址吧！”回身一看，一个一米八几的小伙子，背了个双肩包，干净利落的样子。可是，脑后竟然还梳着个小辫子！在我的印象世界里，梳着辫子的青年常常和今人所说的杀马特之类相似。至少我认为他们大多是随性、富于幻想而不负责任的。这辫子使我颇有几分不安，便踌躇起来。小伙子理了一下双肩包，诚恳地说：“草鞋村遗址离这里不远，也比大浪村更有看头。”这时，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使我的不安如晚风里的炊烟一般渐渐散去。忘记是谁形容一位当代著名诗人的长相了，其中有句很精彩的话：“瞪着一双大黄狗一样忠诚的眼睛……”这小伙子的眼睛跟那位诗人非常相像，但其中流露出的，却不是忠诚，而是一种与之相似的单纯而毫无邪念的光芒，很有些童叟无欺的味道。于是，小辫子引起的疑惑退居其次，跟搭话的路人道过谢，就怀着几分忐忑跟着这大个子青年走了。草鞋村遗址果然很近。大约十几分钟就下了公路，在碧草簇拥的蜿蜒小道上又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这是一处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的汉代古城遗址，２０１３年确立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最重要的是位于古城遗址西门附近的一组古窑址。是那种馒头窑，不算大，看上去也不比上古时期陕西姜寨和半坡遗址那些古窑先进多少，只是有了烟囱。古窑上面，文物部门搭了个挡雨的棚子，这就算是保护了，也没有人收费。至于古城的边墙遗址，在绿树环合碧草萋萋中更显得有几分凄凉。但小伙子却越讲越投入，他指着不远处南流江的支流西门江告诉我周围的地形地势、古人为什么在这里建城、以及发掘时的情形。他甚至蹲下来，揪了一片草叶子，告诉我这种草叫什么，有什么功效，那种发自心底的热爱与东道主的诚挚友好，使整个人在夕阳中显得非常生动。返程中路过石头标志牌，我不无遗憾地说：“这里也没有路过的人，好帮我们拍张合影留念”。“这个不难，自拍就好。”在那组照片里，大个子青年瞪着单纯而认真的眼睛，而我笑眯眯的脸上充满信任与快乐。路上，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我：“在合浦，这个年龄段最懂合浦历史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就凭你要看大浪遗址这一条，我就应该给你领个路。”临分手，他告诉我：“你还应该看看廉州老街。就你问路那地方，历史积淀深厚，故事多得很。”那庄重神情，像是小心翼翼捧着一盘滴溜乱转的珠宝。于是留了联系方式，相约下次带我去看廉州老街。原来，他叫小鹤。两周以后，我又一次去了合浦。小鹤用电动车带着我在廉州古城里跑了一上午。文庙，武圣宫，陈姓祠堂，城墙遗址，双月井，濂泉，眼花缭乱的，那些传说与故事从小鹤略带合浦口音的普通话里源源不断流淌出来，古城的风貌与情致韵味一点点彰显凸现。小鹤开玩笑说：“看老城，就该请一个胡同串子做向导。”但实际上，小鹤跟胡同串子可大不一样。他有非常明晰的文化追求和很好的思辨能力。甚至，他还会演奏古琴，而且在数十公里外的北海设馆授课。小鹤的古琴演奏属岭南一派，可惜我不懂，无法做更中鹄的评价。不过我曾听过他弹的几首曲子：《双鹤听泉》《酒狂》等，应该说很好地诠释了作品的内容。特别是《酒狂》，嵇康百感交集的内心世界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听着曲子我就想：或许，小小的小鹤已经懂得了那些无法溢于言表的痛苦？那么，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那些纠结，那些压抑，那些快乐与寂寞，小鹤一定都懂了，而这些东西都是有分量的，那么，他又是怎么成功的留住了自己清澈的眼神呢？快靠近中午时，小鹤四块钱买了两块黄褐色的米糕，手掌那么大。两个人一边走一面吃，那情形，很像是童年跟小伙伴儿一起逛街。不仅米糕软软甜甜非常好吃，心情也似乎被濂泉之水荡涤得纯净透明，泛滥着超乎寻常的放松和惬意。这样的快乐，几年前在旧金山也曾体验过一次。搞旅行社的朋友因有朋自故国来，高兴之余亲自开车，带我们把旧金山及附近的景点翻了个底儿掉。现在回想，朝北海夕苍梧的酣畅淋漓自不待言，但说到底却是在别人的地方，缺了一份骨子里的悠游自在。中间，小鹤接了一个电话，合浦方言我一句都不懂，不过坐在电动车后面，但凭他们的语气和一颗母亲的心就知道，打电话的一定是小鹤妈妈。两个人似乎都有点气呼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呛呛着。打完电话，小鹤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告诉我他妈妈在县城开了间杂货铺，要他赶快打货款给商家，可是因为商家的原因，两天都未能完成，妈妈很着急。小鹤却说：“他们那边不能接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觉得有些抱歉，因为，是我的闲事耽误了小鹤妈妈的正事。但与此同时还觉得有几分好笑，因为我跟女儿也常常这样。——天下的母与子到这个阶段大概就都是这个样子吧？就这样，小鹤带着兴致勃勃的我跑来跑去一直到下午两点，城内的主要景点大致看完了。我执意要请“胡同串子”吃个饭，以示谢意。可是小鹤的电动车就是不停，一溜烟把我带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区。这小区很新。浅颜色的楼群掩映在亚热带繁茂的花草树木之中，雅致而静谧。电梯上去，迎面看见门边的对联，字体工稳且颇具功底。看见我端详，小鹤再次不无骄傲地说，是我自己写的。一进门，还没等我挽好袖子，小鹤就说，合浦的规矩，客人第一次来家里不可以参与做饭，然后就自己扎进厨房忙碌起来。大概是怕我不好意思，路上小鹤就特意给住在楼上的表哥打了电话，让他下来作陪。我跟小鹤的表哥便在客厅里闲聊。这表哥显然和小鹤常来常往，但性情却大相径庭，是那种老老实实打工挣钱的路数。他穿一件淡蓝色工装，整洁而得体，言谈话语之间也聪敏礼貌。只是工人爽快干练的气质尚未完全形成，还保留了一点农家孩子的淳朴厚道。他对小鹤的生活方式未必完全赞同，但同时又充满了某种因无法企及而略感遗憾的向往。这很矛盾，但也很真实。知道我近年来走过了除西藏以外的大多数地方时，表哥的眼睛里闪射出兴奋的光，问了不少有关外面世界的问题。我虽浮光掠影，也尽力作答。后来他问我：“阿姨怎么想起到我们合浦来了？”言谈之中很有些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但同时又有一点委屈，感慨和惋惜着它近几百年来的命运。也难怪，当合浦身为九郡之一的治所、舟车鞍马商贾如云的时候，其管辖下的北海几乎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即便是在后来的两千多年里，北海的身份也一直起落无定。只是到了近代，因为外商的介入，领事馆的建立，才逐渐发展起来。我猜，高鼻子蓝眼睛们一定是想避开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合浦，才在更靠近海边的地广人稀之处安营扎寨的。值得一提的是，年，它甚至被降格为“北海公社”，仅相当于现在的一个乡而已。边鄙之弊在那样的年代，无疑已臻登峰造极。沧海桑田。于今的北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也正是因此，合浦人提起北海，总是心情比较复杂，不少年轻人甚至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没一会儿菜上桌了。岭南菜系，咸甜相宜。我一边吃，一边指着沙发边一摞纸箱说：“这是什么书？”“琴谱。”“这么多？！”表哥插话进来：“他花了八千多块呢！”我知道小鹤的父母都是平民，且父亲已经去世。——要有多少执着才能下决心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一大套琴谱呢？箱子摞在一起，已经快要齐胸高了。饭后闲谈，我问琴谱和中国古代的工尺谱有什么区别，“这是减字谱。”小鹤顺手把一本厚厚的精装琴谱递过来让我看，我一边接一边调侃：“你看是仙乐，我瞧是天书！”因为，在我六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除了自学过几天手风琴，民族器乐一窍不通，更何况是古琴这样高雅的神器。后来，我们从旅行又聊起了新疆的风土民情，话题渐渐集中到中古时期吐鲁番与内地的交流以及当时的民族关系。绠短汲深的我一时语塞，急切之中脱口说出两个字“熟番。”小鹤恍然大悟，飞快地接过话头“对！生苗熟苗！”我马上意识到：一定是那两个字激活了小鹤的知识储备和兴奋点。合浦背靠大西南，壮族及众多西南少数民族的历史和源流演变，肯定是小鹤北京治疗白癜风最好的医院是北京哪个医院治白癜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