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宫中和民间祭祀不断,常安公主自是要回宫斋戒行礼,得了定襄郡主封号的朱绿梅亦不能免。 陈皇后思忖着,东西六宫各处住满了嫔妃,唯有景和宫空着,于是常安公主住了主殿,朱绿梅住了侧殿。 时隔半年,常安公主和朱绿梅再次相见,两人俱是斋戒的素服,恍惚有隔世之感。 坤宁宫的宫女们送来两份笔墨纸砚和两本经文:“皇后娘娘说了,辛苦两位殿下今夜将经文抄出来,明日要在钦安殿焚化祈福。” 常安公主和朱绿梅略用了两口素斋,净手后各回内室,点起檀香,静心抄经。三更已过,檀香燃尽,唯余浅淡的丝丝灰迹,常安公主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活动酸痛的手腕,静待墨迹晾干。 常安公主起身走出去活动身体,夜空中一轮明月,朱绿梅等在外面,浅淡的衣裳颜色似乎要融化在月色中:“听闻殿下要大喜了...” 常安公主把手上的一卷纸交到她手上:“明日宫中祭祀之后,你要带着应桢回国公府祭拜。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拜托你在定襄郡王灵前焚化。” 朱绿梅打开看时,里面是常安公主亲手抄写的《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遂屈膝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殿下。应桢在宫里,多谢殿下照应着。” 常安公主垂目道:“是皇后心慈,本宫有心无力。你若得空,多向皇后请安。”“是。” “听皇后说,应桢如今跟着万先生,已经开笔了。万先生学问好,在朝廷中无门无派,应桢跟着他,心里清净。” 朱绿梅心中明白,成国公府嫡系如今只剩下朱应桢这个孩童,低调无闻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常安公主也算是言出必行,为国公府前途用心打算过了。 “殿下的心意,我代应桢道谢。” “告诉应桢,这是陛下和皇后的恩典,以后在宫中行走,多顺着陛下和皇后的心意。” 宫中祭祀之后,常常会将祭品分赐给宫中众人和勋贵之家,以示天子恩宠,英国公府和建昌侯府自是如此。 次日,众勋贵入宫谢恩,唯有张弼被单独留在宫中赐宴。 方才祖父和张家支派对他冷冷淡淡的表情还留在心里,张弼的脸色明显不好。 小太监沉闷地布菜,张弼连筷子也不想动,敷衍了几口,只是宫中不同别处,不敢乱说乱动,沉闷地坐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冯保派来的太监宣旨:“建昌侯在此谢恩后,护送常安公主回府。” 张弼烦躁得想杀人,众多太监、宫女、锦衣卫、御林军众目睽睽下,只得奉旨行事。 常安公主在皇后宫中用过素斋出宫时,张弼已经在宫门口等候。 常安公主带着帷帽,被宫女们簇拥着出来,看到张弼等候在马车旁,脚步略略一滞。 到了地方,常安公主被宫女们簇拥着回内室,张弼无旨意不得擅自走动走动。 略等了一刻钟,芳雪身后跟着一名丫鬟,手上茶盘上有一个盖碗:“殿下说,多谢建昌侯护送,请饮茶。” 张弼站着揭开茶盏,琥珀色的一汪茶水,一口喝下去,清甜中有野菊花的香气。 听到芳雪回报“建昌侯求见”,常安公主没有感到惊讶。 张弼在外头想了许多退婚的法子,都不中用,况且今日在宫中受了许多气,想来是来找人发泄。 芳雪度量着今日之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昨夜没有好生歇息,要不奴婢去回了张小侯爷?” 常安公主摇头:“不必,请他到外头厅里坐,我换了衣裳就出来。” 张弼刚刚坐定,常安公主就到了。 她身上祭祀所穿的素服换成一套秋香色的袄裙,乌黑的头发用几枝银簪子简单挽起来,额头上有珠冠压出来的红痕,不施粉黛,耳垂上悬着两粒晶莹剔透的合浦明珠。 张弼起身行礼,常安公主道:“免礼,赐座。建昌侯求见本宫有何事?” 张弼定下心神:“殿下,臣有一事相求...臣自幼身在行伍,举止粗鲁,求殿下去和陛下说,取消婚事,另选他人。” 张弼的反应在预料之中。皇帝逼她,英国公逼她,连张弼也在逼她,是刚才的那杯茶给他的勇气吗? 常安公主怒极反笑:“今日建昌侯在宫里,陛下赐宴的时候,为何不当场向陛下提出要求,反而来本宫这里出言不逊?是英国公觉得本宫软弱好欺,指使你来说这话?” “殿下有所误会。臣是觉得殿下的一生不该如此。” 冷不妨听到这样一句话,常安公主几乎动摇,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本宫出身皇族,身上的所有物什,甚至于本宫这个人都归皇室所有,本宫只能遵从陛下的圣旨。陛下想要什么,英国公和建昌侯自是知晓。本宫知道建昌侯很不满意被赐婚,若是想要取消婚事,关键着落在您身上。” 张弼素来知道常安公主智计百出,有心提防,常安公主也不催促,由着他细细思索。 常安公主端起茶盏,从眼角观察着他神色变化。 见张弼迟迟未决断,她淡然道:“天子金口玉言,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建昌侯若是公然违抗圣旨,则是藐视天子尊严,锦衣卫不是摆设;您若是遵旨行事,按照国朝律法,国公府交出一切实权,而且要终身面对本宫这个碍眼之人。国公府把所有的压力加诸在您身上,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您的喜乐。建昌侯,旁人不为您考虑,您总得为自己打算,是不是?” 张弼怒道:“我是国公府的嫡系子孙,你在此挑拨离间,只是枉费心机而已。” 常安公主轻轻地抿起嘴角,语气平静:“本宫所言,是挑拨离间,还是设身处地,旁人不知,建昌侯您心里自己清楚。本宫与您俱是双方角力的棋子,俱有无可奈何之处,你我二人为何不合作?本宫今日之言,还请建昌侯仔细思量。陛下尚未昭告天下,事情还有转机。” 常安公主用过晚膳,薛蒨陪着她到莲花湖边闲步消食:“殿下今日心情比往日要好,是不是有好消息?”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薛蒨笑道:“奴婢从小跟着殿下,再怎么愚笨,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今日张弼亲自来说,要我去跟皇帝说他不愿意接受赐婚。” 薛蒨哑然失笑,愣了一会,道:“建昌侯太无礼了。这话岂能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也就是殿下好性,换了旁人,该立刻打出去才好...芳雪这贴身尚宫,当的是越来回去了。” 听见薛蒨满满的关切,常安公主道:“话说明白了也好。所有能做的事情,能想的法子,我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薛蒨想起,常安公主曾经在锦衣卫里奉命行事,屡次得罪张弼。 这两人仿佛宿世的冤家,常常争锋相对,拔刀相向,若是这桩婚事成了,便是一辈子至死方休的磋磨。 常安公主原是极其灵慧的人,瞧见她沉吟不语的样子,在她手背上拍一拍:“张弼出身很好,教养不差,未必像你想的那样。事到临头,大不了我让一让。原本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许了英国公府的兵权,给出去的东西,后代子孙想要拿回来,自然要付出些什么。我受国朝供养,万人跪拜,这是我该有的命数。” “可是,这代价不该是您”,薛蒨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及时忍住。 张弼骑马回府,又饥又渴。早晨和勋贵们一起入宫谢恩,为了避免御前失仪,早饭只用了五分饱。午饭在宫里,那一桌鸿门宴,只吃了几口。整整一天,可以算得是饥肠辘辘。在常安公主府,若不是那一杯蜂蜜水,怕是真的要闹出笑话。 大同边地虽苦,但是自在,与京城相比,算得上是天堂。 张弼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回想这一日的经历。 皇帝向张家逐步施加压力,暗戳戳的手段,上不得台面,却极其有效。 正如常安公主所说,无论自己是否接受赐婚,张家的军权,皇帝势在必得。 常安公主...朱瑛...皇家的男女,中间一个是辈分,最后一个才是名。她应该不叫朱瑛,真名是什么? “国公府把所有的压力加诸在您的身上,从未有人关心过您的喜乐...旁人不为您考虑,您总得为自己打算...” 张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那个狡诈的女子所说的话,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怎能入心呢? 我是国公府最年长的嫡孙,祖父一向是最疼我的。 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张弼为下午那一瞬间对祖父的怀疑感到羞愧。 食至七分饱,张弼放下碗筷,这是自幼深入骨子里的规矩和教养。 宫中教规矩的典仪和太监上前见礼:“张小侯爷辛苦一天,今日的规矩和礼仪就免了。” 管家走近,附耳道:“小侯爷,老公爷有请。” |